津市的秋天就是这样,一场雨就能把温度拽进冬天。空气里全是湿冷的、像水泥一样的味道。天色是鱼肚皮那种毫无生气的灰白,光线透过没拉严实的窗帘缝隙,在木地板上投下一道惨淡的长条。
昨晚的记忆像打碎的玻璃瓶,碎片尖锐,但拼凑起来的画面却异常清晰。
他说,回房间,去睡觉。
像在命令一只不听话的小狗。
秦玉桐把脸埋进柔软的枕头里,无声地笑了笑,眼角却有点发酸。
不着急。她对自己说。还有一年。
她秦玉桐看上的东西,无论是橱窗里限量的娃娃、绝版的小说、成绩单上的第一,从来没有得不到的。
秦奕洲也一样。
她慢吞吞地爬起来,换上津市一中那身丑得人神共愤的蓝白校服,拉开拉链时,还能闻到和他身上淡淡木质调相似的洗衣粉香气。
很好闻,像毒品,让她上瘾。
楼下,餐桌上已经摆好了温热的牛奶和三明治。秦奕洲大概是早就去检察院了,那个男人有着近乎变态的自律,无论前一晚多晚睡,六点半永远雷打不动地晨跑,七点半准时出门。
客厅里空荡荡的,只有电视机还在小声地播放着早间新闻。吧台上那个被她喝过的威士忌杯子已经不见了,一切都恢复了原样,仿佛昨晚那场失控的告白与亲吻,只是她醉酒后的一场荒唐梦境。
雨丝在深秋的风里斜斜地织着,打在车窗上,晕开一团团水花。去学校的路上,林耀骑着他那辆骚包的明黄色山地车,在公交站台截住了她。
“大小姐,想什么呢,魂儿都飞了?”他单脚撑地,额前微卷的碎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,一双杏仁眼亮晶晶的,盛满了少年人没心没肺的阳光。
秦玉桐从思绪里抽身,拉开车门下去,“你怎么在这儿?”
“等你啊,”林耀把一个还冒着热气的纸袋塞进她怀里,“刚出锅的鸡蛋灌饼,加了双份里脊,趁热吃。”
那股子油炸食品和甜面酱混合的霸道香气,瞬间驱散了秦玉桐心头的一点阴霾。她撕开袋子咬了一大口,腮帮子鼓鼓囊囊的,含糊不清地说:“谢了。”
“跟我客气什么。”林耀推着车,跟她并排走着,车轮碾过湿漉漉的落叶,发出“沙沙”的轻响。他状似不经意地问,“这几天没事吧?你爸没骂你?”
“没。”秦玉桐言简意赅。
她不想跟任何人分享秦奕洲的任何事。那是独属于她的秘密。
走进教室,里面已经坐了大半的人。早自习的铃声还没响,空气里弥漫着早餐包子、墨水和淡淡粉笔灰混合的味道。同学们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,压低了声音,像一群窃窃私语的麻雀。
秦玉桐察觉到气氛有点不对劲。
好几道目光有意无意地朝她的座位瞟,带着好奇、探究,还有一丝说不清的敬畏。
她走到自己的座位前,脚步顿住了。
原本属于她同桌——一个叫李萌的文静女孩的位置,此刻空空如也。桌肚里的书本、桌上的笔袋和水杯,所有私人物品都不翼而飞,像是被人用橡皮擦从这个世界上粗暴地抹去了一样。
取而代之的,是一个趴着睡觉的少年。
那人穿着和她同款的蓝白校服,拉链却没规矩地拉到顶,松松垮垮地敞着。他把脸埋在臂弯里,只能看到一头极为惹眼近乎雪白的短发。
不是染发剂能调出来的廉价的白,而是一种毫无杂质,像积雪一样冰冷又纯粹的颜色。连他露出来的一小截后颈皮肤,都白得像上好的冷瓷,几乎能看到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。
整个嘈杂的教室,仿佛以他为中心,划开了一个无形的、寂静的真空地带。
“玉桐,”班长赵磊猫着腰凑过来,鬼鬼祟祟地指了指那个趴着的白色脑袋,“新来的转校生,咱班的新同学。”
“李萌呢?”秦玉桐蹙眉。
“转……转学了。”赵磊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,“据说是连夜办的手续,一家人都搬走了。这新同学……来头好像不小,主任亲自领进来的,就点名要坐你旁边。”
秦玉桐没说话,只是盯着那个白色的后脑勺。
她总觉得这个背影有点眼熟。
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,趴着的少年动了动。他缓缓地抬起头,侧过脸,露出一张精致却毫无血色的脸。
一瞬间,秦玉桐的呼吸停滞了。
白色的头发,白色的、长得过分的睫毛,衬得他那双瞳孔的颜色深得像墨。皮肤是常年不见日光的病态苍白,嘴唇却有一种被血浸染过的殷红。
整个人像一幅用黑白红三色构成的、诡异又华美的画。
秦玉桐认出他了。
军区总医院,梧桐树,蝉,还有那声“沉少爷”。
那个神经病。
教室里的窃窃私语声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。
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两人身上。
少年似乎刚刚睡醒,眼神还有些迷蒙。他定定地看了秦玉桐几秒,那双漆黑的眸子慢慢聚焦,然后,那张漂亮得雌雄莫辨的脸上,忽然绽开一个笑容。
薄薄的、殷红的嘴唇微微开启,用一种近乎呢喃、带着点依赖的沙哑嗓音,轻轻地叫了她一声。
“姐姐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