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替她收拾妥当,又端来热水壶泡好红糖姜茶放到床头柜上,那双修长漂亮、总是握剧本或夹烟卷的大手,如今安静柔软地为一个少女拧瓶盖、递杯盏,比任何情话更动人心魄。
他说,“喝点热茶,不疼就早点睡。我守着你。”
秦玉桐只露出半张通红的小脸,从枕头缝隙偷偷瞟他一眼,又飞快躲回去,被窝鼓起个小包袱似的不肯出来。但下一秒,她还是悄悄伸出胳膊,把男人拉近一点点,在黑暗里蹭蹭他的侧腰,小声撒娇:
“那你今晚陪我,好不好?”
那一晚,周锦川到底还是留下了。
他没有做什么,只是安静地躺在她身侧,像一尊沉静的山峦,隔着一拳的距离。秦玉桐痛经,小腹坠着疼,半梦半醒间总是不安稳地蜷缩。每当这时,一只温热干燥的大手便会覆上她的小腹,不带任何情欲,只是纯粹耐心地传递着暖意。
后半夜,她疼得哼唧,他便起身去冲了第二次红糖水,用手背试了无数次温度,才把杯子递到她唇边。
黑暗中,秦玉桐借着窗外渗进来的微光,看清了他清晰的下颌线和微蹙的眉头。影帝的光环褪去,他只是一个在深夜里笨拙又体贴地照顾着她的男人。
转眼,就到了除夕。
上海的冬天没有暖气,湿冷的风像针一样往骨头缝里钻。剧组为了赶进度,年三十的下午仍在抢拍最后几场戏。空气里弥漫着附近居民楼飘来的饭菜香,混杂着若有若无的鞭炮硫磺味,提醒着每个人,这是团圆的日子。
周锦川的最后一场戏收工得早。他脱下那身浸透了人造血浆的军阀制服,换上自己的黑色羊绒大衣,整个人又恢复了平日里清隽疏离的模样。他靠在保姆车边,指间夹着一根没点燃的烟,转着,却始终没凑到唇边。
他的目光,穿过片场来来往往的人群,落在了不远处那个小小的身影上。
秦玉桐正裹着一件厚厚的白色羽绒服,小脸冻得通红,鼻尖也是红的,像只雪地里迷了路的小兔子。她正低头接着电话,声音软糯,带着笑意,不知道在跟谁撒娇。
“……嗯,我拍完啦,你到了吗?”
“外面好冷,你多穿一点呀。”
周锦川唇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。他拿出自己的手机,低头,编辑了一条短信,收件人是“小祖宗”。
“晚上一起吃个年夜饭?”
字打完了,拇指悬在发送键上,却没按下去。他想亲口对她说。这种事,当面邀请才显得郑重。
他迈开长腿朝她走去。片场临时搭的棚子下挂起了红灯笼,一串串的,映得他深邃的眼底也泛起一层暖光。他想,她的家人不在身边,自己也是一个人,两个人一起守岁,似乎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事。
就在他距离她还有十几步远的时候,一辆黑色的奥迪悄无声息地滑到片场入口,停得稳稳当当。
车门打开,先下来的是一条修长的腿,包裹在剪裁精良的西裤里,皮鞋擦得一尘不染。
然后,一个男人走了下来。
他很高,身形挺拔如松,穿着一件深灰色长款风衣,风纪扣扣得一丝不苟。金丝眼镜后的那双狭长狐狸眼,在看到秦玉桐的瞬间,冰雪消融,染上了几分温和的笑意。
周锦川的脚步顿住了。
他看见秦玉桐的眼睛倏然亮起,那种光彩,是他从未见过的,像是烟花在夜空中炸开的第一束光,璀璨得惊心动魄。
“爸爸!”
下一秒,那只他刚刚还觉得像兔子一样娇小的身影,此刻却爆发出惊人的能量。她挂了电话,提起羽绒服的下摆,像只乳燕投林般,不管不顾地朝着那个男人飞奔过去,然后,纵身一跃——
整个人挂在了男人身上。
男人显然早已习惯,稳稳地接住了她,手臂有力地托住她的臀,将她往上颠了颠,动作亲昵又自然。他低头,任由女孩儿的脑袋在他颈窝里乱蹭,声音里是化不开的宠溺:“小乖,慢一点,摔了怎么办?”
“我才不会,”秦玉桐搂着他的脖子,双腿盘在他腰上,整个人像个大型挂件,“我想你了嘛。”
男人失笑,腾出一只手,摘下自己的羊绒围巾,一层一层地围在女孩冻得通红的脖子上,又伸出指腹,轻轻擦掉她鼻尖上一点灰尘。他的视线扫过她身后的片场,目光在触及不远处的周锦川时,有一瞬间的停顿,平静无波,却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审视。
周锦川站在原地,像个局外人,被彻底隔绝在那方亲密无间的气场之外。
他看见男人抱着秦玉桐,毫不费力地转身,为她打开了副驾的车门,又细心地替她理好裙摆,关上门,自己才绕到驾驶座。整个过程行云流水,带着一种长年累月养成的默契。
奥迪车汇入上海拥挤的车流,很快消失不见。
原地只剩下那串喜气洋洋的红灯笼,在寒风里轻轻摇晃,光影落在他脸上,忽明忽暗。
周锦川垂下眼,屏幕还亮着,那句“晚上一起吃个年夜饭?”显得如此多余,甚至有些可笑。
他胸口那点温热的火星,像是被一盆冰水兜头浇灭,连一丝青烟都没剩下。
他按下删除键,一个字一个字地,将那句话清空。然后,他从通讯录里翻出“父亲”的号码,拨了过去。
电话响了两声就接通了,那边很热闹,有麻将声,有电视里春节联欢晚会的声音。
“喂,锦川啊?”
“嗯,爸,”他的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,“新年好。”
“哎,好好好!你也是!吃饭了吗?剧组有饺子吃吧?”
“吃了。”周锦川淡淡地说,目光落在空无一人的片场入口,那里仿佛还残留着那辆黑色奥迪的车影。
又是不咸不淡的几句问候,他听着电话那头父母与亲戚的笑闹声,觉得那份人间烟火离自己无比遥远。
“行了,不打扰你们了,”他说,“都早点休息。”
挂了电话,他终于将那根一直没点的烟递到嘴边,点燃。尼古丁辛辣的烟雾涌入肺里,带来一阵熟悉的、轻微的晕眩。
他想起秦玉桐跳上那个男人身体时,那种全然不设防的信赖。也想起那个男人叫她“小乖”时,那种理所应当的占有。
男人还是大的好,会疼人。
他自己说过的话,此刻像一句精准的嘲讽,在耳边回响。
上海的夜空没有星星,只有城市折射出的一片橘红色光晕,看起来虚假又寂寞。他狠狠吸了一口烟,任由苦涩的烟草味,在唇齿间弥漫开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