檀木的香气很淡,像秋日清晨山间寺庙里飘出的第一缕烟,若有似无,却无处不在。 它与上等茶叶在沸水冲泡下散发出的醇厚香气混合在一起,构成了一种沉静到近乎凝固的氛围。 陈然端坐在一张花梨木圈椅上,背脊挺得笔直。 她身上还穿着那套为新成立的公司准备的米白色套装,得体,却也显得有些单薄。 在她对面,隔着一张宽大的茶盘,坐着一个男人。 这便是沉闵行。 这是陈然第一次见到他。 他看起来比照片上要年轻,也更温和。 一身熨帖的深灰色中式盘扣衫,衬得他身形高大挺拔。岁月似乎格外厚待他,只在他眼角留下了几道浅淡的纹路,配上他唇边那抹恒定的、礼貌的微笑,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位治学严谨的大学教授,而非那个在商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沉家家主。 他没有看她,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手里的那套紫砂茶具上。 烫杯,置茶,高冲,刮沫,每一个动作都流畅而精准,带着一种赏心悦目的韵律感。 水汽袅袅升起,模糊了他英俊的面容,只留下一双深邃的、看不出情绪的墨绿色眼睛。 “尝尝。” 终于,他将一只小巧的闻香杯推到陈然面前,声音温和醇厚,像大提琴的最低音,“今年的武夷山母树大红袍,产量很少。沉柯那孩子没耐性,喝不惯这种需要静下心来品的茶。” “谢谢沉先生。” 陈然双手捧起那只尚有余温的杯子,凑到鼻端轻嗅。一股复杂的、兼具花果与岩石气息的香气钻入鼻腔。 “我不懂茶,让您见笑了。” “不懂没关系,学就是了。” 沉闵行将茶汤分入另一只品茗杯,再次推到她面前,“这世上很多东西,看起来深奥,其实只要有心,总能摸到门路。你说对吗,陈小姐?” 他的话语里没有任何指向,但陈然知道,这场看似闲适的茶会,真正的对话已经开始了。 她端起品茗杯,学着他的样子,小口啜饮。 茶汤入口,微苦,随即化为一股持久的回甘,顺着喉咙一路暖到胃里。 “沉先生说的是。”她放下杯子,姿态恭敬,“用心,总会有收获。” “嗯,有收获就好。” 沉闵行满意地点点头,他终于抬起眼,正视着她。他的目光很平静,没有审视,也没有压迫,就像一个长辈在看自家晚辈,但陈然却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张无形的网笼罩住,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无所遁形。 “我听说,晨星资本,今天上午已经正式挂牌了。” “是的。” 陈然的心跳漏了一拍,但脸上依旧保持着平静,“这都是沉少的决定。他行动力很强,想到什么就会立刻去做。” “是啊,行动力很强。” 沉闵行轻笑了一声,那笑意却未达眼底,“十个亿的注册资本金,用来成立一家由你担任法人的公司。为了让你能一炮打响,甚至不惜从贺家手里抢走城东的项目。这份魄力,连我都自愧不如。” 他的语气依旧温和,但茶室里的空气仿佛被抽走了几分,变得稀薄起来。 陈然能感觉到自己的掌心在微微出汗。她放在膝上的手,不自觉地收紧了。 “沉先生,您误会了。” 她抬起头,迎上他的目光,眼神清澈而坦然,“从头到尾,这都不是我的主意。是沉少,他想做一番自己的事业,想向所有人,或许,也包括您,证明他自己。我只是他选中的一把刀,他指向哪里,我就打向哪里。赢了,功劳是他的。输了,责任自然也由我这个执行者来承担。”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,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,所有的野心和主动,都变成了对沉柯的“忠诚”和“执行力”。 沉闵行脸上的笑容深了一些,他再次为陈然续上一杯茶,动作依旧从容不迫。 “一把刀?” 他玩味地重复着这个词,手指在温润的杯壁上轻轻摩挲,“刀是好刀。但刀本身,是没有思想的。如果持刀的人,被愤怒和叛逆冲昏了头脑,那么这把刀,无论多锋利,最终都可能伤到自己。” “您是担心沉少吗?” 陈然顺着他的话问道,“其实您不必担心。沉少他很聪明,知道自己在做什么。他只是需要一个机会,一个舞台,来施展他的才华。晨星资本,就是那个舞台。” “舞台?” 沉闵行放下茶杯,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。 他身体微微前倾,那股属于上位者的气场终于不再掩饰,如水银泻地般弥漫开来。 “陈小姐,你或许很了解我的儿子,但你好像,不太了解我,也不太了解沉家。” 他顿了顿,端起自己的茶杯,看着氤氲的茶气,缓缓说道:“沉家这艘船太大了,经不起一个孩子的任性胡闹。贺家是我们多年的盟友,为了一个项目和他们交恶,是不明智的。沉柯他不懂,因为他年轻,他只看得到眼前的输赢。可你,陈小姐,你看得出,你应该懂。” “我懂,沉先生。” 陈然垂下眼帘,声音低了下去,“所以,我曾劝过沉少,但他很坚持。我人微言轻,无法改变他的决定。” “是吗?” 沉闵行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探究的意味,“我倒觉得,你不是一个甘于人微言轻的人。能想到用王主任的旧事来撬动整个竞标结果,这份手段和心智,可不是一个普通的女孩能有的。” 陈然的心猛地一沉。 她知道对方一定调查过自己,却没想到会如此详尽。她与王主任的接触极为隐秘,他竟然也了如指掌。 “那只是运气好,恰好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传闻。” 陈然勉强维持着镇定,解释道。 “运气,也是实力的一部分。” 沉闵行不置可否地笑了笑,他话锋一转,“陈小姐,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。你是个很聪明的女孩,你的能力,不该只用在陪一个孩子玩这种叛逆的游戏上。那太浪费了。” 来了。陈然心想,真正的目的,现在才要揭晓。 “沉先生的意思是?” 她抬起头,平静地问道。 “沉柯能给你的,无非是钱,和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。” 沉闵行看着她,眼神变得深沉而锐利,“他给你十个亿,我可以给你二十个亿,五十个亿。他许诺让你做晨星资本的CEO,我可以让你进入沉氏集团的核心决策层。他想用你来对抗我,而我,可以给你一个真正属于你自己的商业帝国。只要——” 他停了下来,端起茶杯,轻轻啜饮了一口,留给陈然足够的思考时间。 茶室里安静得可怕,只剩下墙上那座老式挂钟细微的嘀嗒声,像在为她的命运倒数。 “只要什么?” 陈然问。她的声音很稳,听不出任何情绪。 “只要你离开他。” 沉闵行的声音很轻,却字字清晰,“彻底地,从他的世界里消失。我会安排好一切,给你一个新的身份,一笔足够你挥霍几辈子的财富,让你去世界上任何一个你想去的地方,开始新的生活。或者,如果你有野心,我可以把你安排进沉氏在海外的分公司,让你从一个高管做起。凭你的能力,我相信你很快就能独当一面。” 这是一个无法拒绝的提议。 它精准地击中了陈然的渴望,也为她铺好了一条金光闪闪的康庄大道。 相比之下,跟着沉柯与整个沉家为敌,就像一场前途未卜的豪赌,随时可能粉身碎骨。 陈然沉默了。她低头看着杯中浅褐色的茶汤,汤水中倒映着她模糊不清的脸。 她知道,这是沉闵行给她的最后通牒。 接受,她将得到一切物质上的满足,但也将彻底失去沉柯这把最锋利的刀和最坚实的保护伞,成为沉闵行棋盘上一颗可以随时舍弃的棋子。 拒绝,她将立刻站到这个男人,以及他背后整个沉氏家族的对立面。 “看来你很难选择。” 沉闵行似乎看穿了她的犹豫,他站起身,走到她身侧,居高临下地看着她,“没关系,我给你时间考虑。沉柯今晚会参加一个慈善晚宴,这期间,他不会来打扰你。你可以在这里,好好想一想。想清楚了,我的助理会带你去见我。” 他留下这句话,便转身向门口走去。 在手即将搭上门把手的时候,他又停下脚步,回过头,脸上重新挂起了那抹温和的微笑。 “对了,陈小姐。” 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,补充道,“有件事,沉柯可能没告诉你。他母亲留下的那枚粉钻戒指,是我亲手为她戴上的。每一任沉家的女主人,都必须由家主亲自为她戴上信物。这是规矩。” 说完,他便拉开门,走了出去。 门被候在外面的佣人轻轻合上,没有发出一丝声响。 偌大的茶室里,又只剩下陈然一个人。 空气中那股混合着檀香与茶香的味道,不知为何,变得有些令人窒息。 她看着面前那杯已经渐渐冷却的茶,久久没有动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