卞闻名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。
他和雷蒙跋山涉水,在版纳的雨林里,见到了白巫。
夜雨淅沥,蒙着深山雨林的黑暗,十几人合抱的长柔毛枕果榕随处可见。白色的雾气缭绕巨树间,仿佛无声的幽魂。
白巫的营地是个用白布搭成的简易帐篷。
帐篷的顶端挂着一盏幽蓝色的油灯,映照着巫师与两名不速之客的身影。
三人盘腿坐在蒲团上,中间隔着一张年月久远的灰色矮脚木桌。
桌面上摆放着迭迭符纸,还有各式瓶瓶罐罐,里面填满各色草药和香料。
白巫一头雪白的长发,披散至腰际,脸部和麻袍未覆盖的皮肤沟壑纵横。一双眼睛却从未被岁月浸染,如泉水般清澈干净。
这大概就是奇人有奇相。
袍袖下露出的双手干枯而瘦长。她左手持着法杖,那是一根嫩绿的柳枝;右手摇着一个小巧的白骨铃。
铃铛摇响,发出极轻的碎声。卞闻名感到一阵来自灵魂的震动,从头盖骨一直通到脚底心。
通达带来陌生的安宁。
卞闻名惊讶地看向好友,好友挑了挑眉,唇角带着一抹得意的笑意。
他原本对此次行程不抱希望,更多的是堵住雷蒙的呱噪,这时,心中竟也悄悄升起一丝期待。
火光轻跳,雨点滴滴答答打在帐篷上。
白巫略过雷蒙,直视卞闻名。她的声音如夜莺啼鸣,带着刺穿人瞳膜的洞察:
“年轻人,在你的眼睛里,我看到一只又红又小的火鸟舞动旋转。那是谁?”
卞闻名时年三十有三,有胆量这么叫他的人,绝无仅有。但在此时此刻,被一位深不可测的世外之人这样称呼,竟意外地并不违和。
他一时语塞。
沉默地在巫师清澈的瞳孔审视自己——
脸色有些苍白,轮廓消瘦,眉眼间透着隐约的冷意和疲惫。
西装笔挺,衬衣、领带、领针和袖扣都整饬利落,不容丝毫凌乱。可在腰间,他却系着一块三角围裙,围裙上绣着家族的族徽——简洁深邃的天空图案,低调中透出无可置疑的尊贵。
它垂落在胯前,恰好遮住了那处隐秘之地。
自从染上这难言之瘾,卞闻名一直以这样的打扮示人。
外人只当那是某种古怪的传统装束;可真正知道内情的人,光是见到他,便足以令他们匍匐在地,顶礼膜拜。
可是这副庄严高贵的装扮,在白巫简陋的帐篷里,显得如此格格不入。
尤其身边的雷蒙也一身黑色随性的休闲装扮,更将他的煞有介事,衬得十分滑稽。
“他女儿。一定是他的女儿。”
雷蒙见他久久不语,好心好意代为开口。
白巫点了点头,当即了然。
卞闻名瞄了一眼好友,见他一脸有好戏看的兴奋。除了无语,也只能垂眼默认。
“她不愿意,你来求一道符咒,改变她的意愿?”
白巫摇了摇白骨铃,问话中不带一丝感情。
男人没有犹豫。
“不是。她很好,她不需要知道,更不需要改变。”
白巫的脸色顿时缓和下来。铃铛的声响也随之一变,平和又空灵。
“年轻人,你也不错。世人被欲望蒙蔽,一味放纵、索取。而你,懂得克制,这是难得的教养。你的所求,并不影响我的德行,我可以帮你一回。”
清脆水灵的嗓音,说着老气横秋的话语。
卞闻名却从中得到抚慰,仿佛其中某部分,包含着女儿对他的认可与理解。
“不知道您要怎样帮忙,我的身体……最近变得无法自控。”
白巫摇了摇白骨铃,示意她对状况了如指掌。
“你这是心病,心病要用禁咒施法。我可以封禁你对你女儿的感情。”
卞闻名一愣。这与他想象的有些出入,他立马求证。
“您的意思是,我从此会忘记我对她的禁忌情感,对此对她只有父女之爱?”
“是。你恢复正常生活,她也永远不会知道。”
忘记她?
抹除他对她的男女之爱?
忘记发现爱上她的那个瞬间?
清空所有为她辗转反侧的每一个日夜?
……
铺天盖地的惶恐瞬间攫住卞闻名的心脏。
他倒吸一口气,捧着快要碎裂的心脏,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下。
这场雨飘飘洒洒,雨水浸漫帐篷内的泥土地。
卞闻名坐在潮湿的土地上,名贵的西裤被雨水沾湿,整个人也像浸没在冰冻的寒潭,一味地下沉,连个抓手都找不见。
不!他办不到!
忘记她,便等于抹去一切,连同自己也一并抛弃。
卞闻名是从爱上女儿的那一刻,才懂得什么是男人,什么叫完整。
他想,也许男人天生残缺,永远无法像女人那样,仅凭自己努力,就能成就雌雄同体的圆满。
唯有遇见那个让他心悦诚服的女人时——
他的灵魂会因此苏醒,他的欲望会因此沸腾,他的生命与情感,才会在刹那间彻底燃烧起来。
他离开十一二岁的卞琳,心怀愧疚;不期然遇见十五岁的她,心中震撼得无以复加。
不,他不是遇见她,而是终于发现了她。
她那么刚刚好地嵌进了他的灵魂、他的身体、他的心肝脾肺肾……
她是唤起他本能的夏娃,绝美的海伦,禁忌而自由的莉莉丝,充满灵性与智慧的苏菲亚。
爱她,意味着承受无数痛苦;可若不去爱,却会再次堕入无明与虚无。
“不!我不能!”